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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焕顺】五瓣

赏金杀手焕x甜品店主顺/ 9.7k一发完/ HE / 治愈向

一、

层云叠嶂,骤雨喧窗。

 

这场夜雨来得毫无预兆。鄂顺只是埋头做了个裱花,再抬起头来,雨水已经覆盖了落地窗,窗外飞跑的行人和霓虹灯一起被模糊成跃动的色块。

 

鄂顺抬头看看窗外,再低头看看空空如也的伞架,好生忧愁;掏出手机一看,天气预报页面仍然一片祥和,夜色尚好,晴空万里。他一时感到颇为无语,心想Iphone的天气预报完全就是一场骗局,骗术之精妙,仅次于男人的嘴。

 

他叹了口气,决定今晚就在店里将就将就,不回家了。

 

他向来乐天,心情倒没受到什么影响,哼着歌收拾了后厨的东西,把剩下的奶油扔掉,又左右端详了一下自己做好的蛋糕,感到十分满意。

 

鄂顺刚要把它冷藏进冰柜,手机响了。

 

他内心涌上一些不祥的预感,战战兢兢拿过手机,在指缝里看了看来电显示:

 

赫然是“爸爸”两个大字,外加三个分外生动的emoji:🤬🤬🤬。

 

鄂顺垂头丧气地接起来,准备接受审判:“喂,爸。”

 

鄂崇禹在电话另一头不怒自威,问:“下雨了,你一会儿要去机场,带伞没有?”

 

鄂顺自欺欺人:“爸,朝歌没下雨。”

 

鄂崇禹大怒:“你放屁!你以为我不会看天气预报啊!净扯淡!”

 

“爸,你要文明用语。”鄂顺自知理亏,声气不高,但还是坚决维护自身权益,“不要总把屁和蛋挂在嘴边,你......”

 

“你再敢给我扯,老子就把你的蛋切下来挂嘴边。”鄂崇禹凶恶地回答。

 

鄂顺听了这番血腥的言论,彻底偃旗息鼓,不敢再对他老爸的口头用语指指点点了。

 

父子俩沉默了一会儿,鄂崇禹放软了语气,问:“你是忘了带伞,还是根本不想带伞?”

 

鄂顺沉默了一会儿,说了实话:

 

“我不想带,爸爸。”

 

他们俩彼此都明白,先在他们讨论的已经不是下雨和雨伞的问题了。

 

二、

 

鄂崇禹青年时白手起家,筚路蓝缕,靠着自己实力和手腕,硬是在南都打造出了一片自己的商业帝国。按理说他的独子鄂顺年轻、聪慧,该来接这个班;但鄂顺虽然按照家人的意愿,在朝歌读了相关的专业,但毕业之后,却不愿再向前一步。

 

他学习能力强,专业实力过硬,但偏偏对经商提不起兴趣,厌恶那些酒局和人情往来,更讨厌人和人之间明刀暗箭、虚与委蛇。

 

鄂崇禹叹气,问儿子:“小顺,那你想干什么?”

 

鄂顺想了一会儿,石破天惊地说:“我喜欢做甜点。”

 

他们俩的交谈就发生在鄂氏集团的大楼,此言一出,惊撼四座。鄂崇禹虽然并不年老,但已过了最年富力强的年纪,唯一的儿子不愿接班,一时间座下暗流涌动。

 

一些部下心怀叵测,估计着集团未来的走向与权力分布;而鄂家的心腹们则心惊胆战,很替少爷担心,觉得老板虽然一向对少爷疼爱有加,但面对如此荒唐的答案,估计也会忍不住将他痛打一顿,因此做好了上前栏人的准备。

 

没想到鄂崇禹沉默了片刻,也只是又叹了一口气。他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总是叹气,却不是恨铁不成钢的叹气,而是纵容宽爱的叹气——

 

毕竟,没有人规定过,铁一定要被炼成钢。

 

这场谈话过后,鄂崇禹在自己私人的账户里拨款,给鄂顺在朝歌中心商业区最好的地段开了一家甜品店。

 

“给老子好好干,”手续办完、装修也完成了,鄂崇禹在他店里视察,面上依旧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,指挥说:“干得高兴点,知不知道?笨蛋。”

 

鄂顺的行为也算得上是离经叛道。只不过相比那些败家玩票的二代,他离经叛道的形式比较温和——而鄂崇禹却任由他挑了自己最喜欢的活法,此举几乎称为溺爱也不为过。

 

他的脸色虽然一如既往地不好看,可言语之间却透露出了他对儿子唯一的期望:

 

高兴点。

 

鄂顺知道,这家店所需的款项对于鄂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;但是他同时也深深地知道这家店、这句话的重量。

 

鄂顺没像往常一样接父亲的茬儿,和他你来我往地斗几句嘴;他眼睛有一点红,低着头,说:“谢谢,爸爸。”

 

三、

 

鄂顺在朝歌干得不错。

 

他只是不喜欢经商,但对于自己喜欢的事情,却愿意付出十二分的精力。他自学了烘焙,手艺很好,店处在商圈中心地段,装修更是走了时下流行的风格;他又十分懂得营销和推广,人长得也清俊漂亮,不出半月,店里生意就火爆起来,有的是冲着口味,有的是为了拍照打卡,有些女孩子干脆就是来看他养养眼的。

 

鄂顺笑眯眯照单全收。他自己忙不过来,还招了几个店员,真就正经把这家店做了起来。

 

但好景不长,鄂崇禹是放下心叫他去追梦了,但鄂家并不是一个小家族。鄂氏集团作为家族产业,树大根深,难免会有人有不同意见,鄂顺的一些直系亲属仍然不认同他所选择的职业发展道路,总是试探着想要他回去,慢慢接触生意,一步一步地回到“正轨”上。

 

老早之前,鄂崇禹的秘书就联系过他,叫他今天回去开股东会。鄂顺心里不想回去,一拖再拖,机票也没买。鄂崇禹问他带没带伞,其实也只是想问他,要不要回去开会而已。

 

他如实说了,鄂崇禹便又叹口气。他的父亲像往常一样纵容地说:“那好吧。”

 

父子俩又是一阵沉默。

 

鄂顺忐忑不安,以为父亲是要劝他回去;但鄂崇禹沉默过后,却只是说:“朝歌天气渐冷,你不要着凉了。”

 

鄂顺眼睛有点发热,点头应下。电话挂断了。

 

他心情不佳,呆坐在冷柜前,心想:我只是想随心而行,却为何常觉亏欠呢?

 

他坐在那里内耗了半晌,从家族历史想到个人使命,往自己身上压了好重的担子,只觉得自己对不起爸爸也对不起家族,这才沉重地站起身来,准备去关卷帘门然后在emo中入睡。

 

就在这时,他挂在后门上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两声。

 

此时天气不算太冷,鄂顺为了通风,一向不关后门。但也很少会有客人从后门进来,因为后门对着偏巷,那里基本不会过人,只摆放着垃圾箱和一些废弃不用的建筑材料。

 

他讶异地回头看去,见一个男人远远走进来,没有打伞,一身黑衣已经湿透,个子很高,生了一副肩宽腰细的好骨架,却低着头看不清脸,径直地朝着他店里摆放成品的展柜走了过来。

 

鄂顺忙道:“先生,我们已经打烊了,请您明天再……”

 

“来”字尚未说出口,男人抬起头,直直地看向他。

 

鄂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。

 

男人脸上和脖颈上都是血污,额角处还在汩汩流血。他剪一头短发,让人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额头上那道不大但却很深的创口,应当是什么锐器打出来的。

 

他脸上全是血迹和细小的擦伤,按理说应该看不清长什么样子,但被雨水一冲,冲出了一些原本的、年轻而英俊的底色来——剑眉星目,轮廓硬朗而锐利,一张丰润的嘴唇紧抿,像是在极力忍痛。

 

鄂顺受到惊吓,结巴了一下,道:“你......你......”

 

他想象力向来丰富,瞬间脑补出了n个剧情,包括入室抢劫、商战仇杀和黑帮追凶;但据他所知,他们家产业清白,从不涉黑,也不违法,手下偶入灰色地带,也在鄂崇禹的钢铁手腕下很快收手。再说朝歌天高皇帝远,仇家竟然都找到这里来了,那他父亲在南都会不会更有危险?

 

鄂顺即刻就忧心起来,后退两步,立刻想要联系父亲,确认他的安危。

 

但这满脸是血的男人和他对视半晌,却并没有掏出凶器的意思,只是转过身对着展柜,眼睛看着鄂顺刚刚做好裱花的蛋糕,开口声音喑哑,说:“劳驾,帮我把这个包起来......谢谢。”

 

鄂顺的猜想全部落空。这男人居然是来买甜点的。

 

他想说“你需不需要去医院”,又想说“我要不要帮你报警”。但男人说话的样子太理所应当,仿佛他并没有受伤,也没糊着满脸血,只是在一个平常的雨夜走进门来,想要买一块甜点吃。

 

于是鄂顺不知不觉地就被男人的问题带着走了,他说:“不行,这个蛋糕是别的顾客订好的。”

 

他说完自己闭了闭眼,心想鄂顺你在干什么?这哥们看起来命都要没了,你还在跟人家聊蛋糕!

 

男人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失望。他看起来虚弱又疲惫,伸出手,似乎是想撑一下柜台,又在看见自己手上血污时收了回去,微微弯下一点腰,缓过一口气,这才说:“好吧。多谢了。”

 

他说罢转身就走。但鄂顺眼尖地看见,他身上似乎也有伤,只是血迹在黑色的衣服上看不分明,但店里此时光线明亮,男人腹部的衣料在灯光下反出了一片淋漓而凶险的红光。

 

鄂顺急忙道:“你......”

 

他话音还没落地,男人身形就是一晃,他的体力似乎已经耗尽,只是强撑着没有倒下。鄂顺本能地冲上前扶住了他,在靠近对方的一刹那,他闻见了一股悠远而温润的檀香,似乎是某种香水的后调;但这味道很快被浓烈的血腥味儿和清苦的药味儿盖过,再也闻不分明了。

 

他只觉得这味道熟悉,心里就是一动。

 

男人似乎再也无法强撑了,他脱力地靠在鄂顺肩上,喘息急促,双手攥紧了他的衣袖,道:“麻烦你,......搭把手,把我送到门口。”

 

鄂顺叹了口气,心说把你送到门口?那明天早上我的店就要变成凶案现场,上头版头条了——

 

他理智上知道,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报警,否则必然会惹上一身是非;可那男人身上的檀香味道、紧皱的眉和忍痛紧抿的嘴唇,却都让他没有来由地感到心软。

 

他向来不擅长替别人做主,只能放低声音,轻声劝慰:“你受了很重的伤,我开车送你去医院,好不好?”

 

鄂顺说出口后才想到其实去医院和报警是一个下场,男人伤得太重,恐怕不是用厨房事故或者除草机误伤就能解释的。果然男人摇头,说:“……不必。”

 

他大概是很痛,连话都说得很艰难,似乎每一个字都要用很大力气来讲:“其实,我只想、吃块蛋糕。”

 

四、

 

鄂顺无法理解一个看起来命不久矣的人为什么会对蛋糕这么执着,但他还是好脾气地说:“你让我帮你看看伤,然后我给你吃蛋糕。好不好?”

 

这个条件对男人来说似乎很有诱惑力,他的神志似乎已经不甚清明,勉强抬起头看了鄂顺一眼,似乎是要确认他没有骗人。

 

鄂顺生了一双弯弯的笑眼,鼻梁挺直,嘴唇薄而窄,更添秀美,是一副清秀俊丽的好面相;他的眼神也温润柔和,声音轻而低沉。

 

似乎只要他想,就能诱骗任何人,一脚跌进他的温柔乡里。

 

男人抬头看了他半晌,已初尝了温柔乡的甜,闭上眼睛,心想:他不会骗我。

 

若是骗了,又能如何?

 

他的复杂心理活动,鄂顺是完全不知。天地良心,他生得一副好皮囊,倒是初步具备了使用美人计的资格,可是他天生秉性就一张白纸一般,没长那红颜祸水的坏心眼,实在不大会骗人。

 

鄂顺把他扶进平时自己住的里间。他的店面积不小,里间也宽敞,两个人踉跄着进了房间,也没碰倒什么东西。

 

鄂顺把他扶到床上,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伤,鄂顺已经尽力把动作放轻,但在男人身体碰到床的瞬间,却还是听见了对方忍痛的哽咽声。

 

他痛得脸色苍白,手都攥紧了床单,嘴里还在和鄂顺道歉:“抱歉,弄脏了你......的......”

 

鄂顺看他像是要休克,又急又怕,赶紧学电视剧里的样子和他搭茬聊天:“那等你好了,给我洗床单——喂!别睡!”

 

男人头偏在一边,眼睛逐渐合上,显然是再也支撑不住了。

 

鄂顺急得乱转,只能勉力保持冷静,去想父亲告诉自己的话:“惶恐冲动,后必有悔。”于是站在原地深呼吸两个来回,勉强按下了狂乱的心跳。

 

他对医学没什么涉猎,只能从影视作品中吸取经验,知道当务之急就是让人保持清醒,外加止血;于是他迫不得已地扇了男人两个耳光,然后在对方微睁的眼睛里看出一些茫然和委屈。

 

鄂顺:“......”

 

他心虚地移开目光,给人压迫止血。

 

他店里有几个员工是和他一起从南都来的,其中有个原本是学医的,叫姚庶良。他打去电话,姚庶良吓了一跳,连声问哥你伤哪里了,我立刻就过去。

 

鄂顺心慌意乱,道:“不是我……你不用来,没关系的。”他百分之百地信任姚庶良,但男人此时状态很差,想必不想看见第二个陌生人了。

 

姚庶良听出事态紧急,也不多废话,简明扼要地告知了他应急处理办法,又给他推荐了一家私人诊所,地址联系方式一应俱全。

 

男人没有抗议,维持清醒都已经很不容易,实在没有力气去说话了。

 

4、

 

诊所老板显然不是一般人,见多了这种流血事件,面不改色地给男人补液、缝针、处理伤口。不用鄂顺多说什么,他就说:“放心,收钱办事,当你们没来过。”

 

鄂顺一路又急又慌,把车开到了140。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,他几乎从来不开快车,这一番血流成河的“速度与激情”把他吓了个够呛。

 

他一边小心地给男人擦脸上的血污,一边忐忑地问:“医生,他怎么样?”

 

“脏器没伤,骨头没断,”医生简明扼要地说,“就是失血太多,加上体力流失严重,没准还有点脑震荡。但是没事儿,这小子结实得像头牦牛一样,养养就好了。”

 

牦牛本人躺在床上,皱起眉,似乎是有点不太认同这个比喻。

 

他们在这家诊所待到了天亮,男人的脸色好了一些。医生摘了手套,打着哈欠大手一挥,“行了,领回去吧。多大仇,叫人伤成这样?”又转头跟鄂顺说:“你看着点他,别没事找死玩儿。”

 

鄂顺默然,心说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

他们开车回店。鄂顺扶他坐上副驾驶,又在群里发了通知,告诉大家今天歇业,不用上班了。

 

男人靠着座椅,微睁眼睛看着窗外,流光一般的城市风景从他瞳孔里飞驰而过。

 

鄂顺把他脸上的血污擦净之后,男人现出了英俊好看的本来面目,那些伤口非但没有让他毁容,反而使他看起来野性蓬勃,引人遐想。

 

只是额角那道疤太深,恐怕消不掉了。

 

鄂顺有一种看见玫瑰折枝、琉璃断角的惋惜感,他轻声说:“你可以剪个刘海,遮一下。你长得这么英俊,换个发型也会很好看的。”

 

他这一记直球好直,自己却全无所感,认为自己只是说出了心中所想。男人转过头来看他,忍不住露出笑容。

 

“我深夜带着一身血闯进你店里,”他笑着说,“你不问来龙去脉,不问我姓甚名谁,却关心我脸上会落疤?”

 

鄂顺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唐突,而这句话也有点暧昧。他脸色发红,转过头去,但神色认真,道:“你我萍水相逢,你不愿说,自然有你的原因。我帮忙只是举手之劳,其他不该窥探。”

 

车里一时沉默,鄂顺专心开车,而男人转头去看窗外。

 

就在鄂顺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,他开口道:“我叫姜文焕,孟姜的姜,文章的文,焕发的焕。我是一个赏金杀手,通过暗网接受任务。但是我的上级疑心病重,不久之前突然清理门户,死了很多人,包括我的朋友们。我去报仇,力有不逮,被人追杀,在偏巷躲了一天才甩开他们,差点丢了性命。”

 

他这段话语气十分平淡,如果换了其他人,就算是叫吊灯罩砸了一下、或者在厨房里烧穿了锅底导致受伤,讲述时大概都要比这更起伏激动。

 

但在他平淡的话音里,鄂顺却不寒而栗——他听出这短短一段话,一字一泪,暗含了无数不能为外人道的腥风血雨。

 

冰与雪,周旋久。深恩负尽,死生师友。

 

鄂顺:“……”

 

他一脚急刹,将车刹停路边。他刹车太急,惯性带着姜文焕往前冲,安全带大概勒到了伤口,他低着头闷哼了一声。

 

鄂顺慌了,急忙去看他:“你没事吧!”

 

姜文焕喘息急促,向他摆手,道:“没事。你信我,我也该坦诚相待。但你不必担心,一会儿我会自行离开——”

 

“他日如果还有机会,”他抬起头,直视鄂顺的眼睛,“滴水之恩,涌泉相报。”

 

如果说鄂顺刚才还有几分怀疑男人是在说谎,或者对方是一时兴起打算编个故事来逗他玩儿,那么现在他彻底相信了。

 

姜文焕显然并不真的像他说话时体现出的那么冷静,他眼底似有泪光,神色是一种“男儿到死心如铁”般的郑重而悲恸。鄂顺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,他直觉如果自己放姜文焕走,那么姜文焕将再也不能有机会来报他的滴水之恩。

 

他将一去不回。

 

鄂顺当机立断,道:“我不让你走。”

 

姜文焕讶异地看向他,说:“你……”

 

“你自行离开,要去哪里?”鄂顺为人温婉,并不习惯打断别人说话,语气有些紧绷。“你刚才说,你的朋友都走了。那么你根本无处投靠,如果回到自己经常落脚的地方,则很快会被人发现。你如果带着一身伤去报仇,又怎么能成功?”

 

如果不成功,你怎么去见你那些朋友?

 

后半句话鄂顺留下没说。

 

姜文焕无言以对,艰难地说:“我不想把外人扯进来……”

 

他们俩才认识十二个小时,鄂顺却莫名地对这句“外人”感到恼火;但他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外人,又无法反驳,气得哼了一声,道:“你昨天血糊糊地进来买蛋糕的时候,怎么没想这一茬?——对了,我的名字叫鄂顺,不叫‘外人’。”

 

姜文焕默然,半晌才低下头,说:“对不起。”

 

他眼尾发红,眼白亦布满疲惫而疼痛的血丝,指尖和嘴唇都如出一辙地苍白,神色愧悔。鄂顺只消看一眼就心软了,后悔自己说话太重,紧忙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!你……节哀啊。”

 

他顿了一下,又说:“别多想,跟我回家,好不好?”

 

姜文焕发现鄂顺总是会不自觉地说一些让人误会的话,但他多少已经习惯,并没深究。只是这句“跟我回家”,对他而言太陌生了——“家”这个字眼,对他来说更加陌生。

 

于是他把这句话抓住了,放在脑海里细细品尝一番,咂摸出一点沁人心脾的甜来。

 

总之,鄂顺丝毫没有怀疑姜文焕说谎或目的不纯,而姜文焕也没有怀疑鄂顺会出卖他或报警。

 

他们俩带着这种对彼此毫无来由、且莫名其妙的信任,驱车回到了店里。

 

4、

 

姜文焕在鄂顺店里安顿下来。

 

鄂顺每天督促他吃药、休息,姜文焕恢复好了一些,就帮鄂顺做事,两个人关系渐渐亲密起来。

 

姚庶良几个人正常上班,看见店里多了只吉祥物,纷纷猜测这到底是不是顺哥的新男友。

 

鄂顺生得好看,家境也殷实,自然追求者众;但他虽然温柔,性子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软,不动声色地把那些人都给打发走了。

 

突然有个帅哥出现在店里,大家自然议论纷纷——不是男朋友,总不会真是领回来当吉祥物的吧?要论吉祥物,店门口那只招财猫不比他讨喜多了。

 

后厨门开着,露出一角,正好能让人看见里面的情景。鄂顺握着姜文焕的手,正在教他做裱花,两个人身高相近,姜文焕骨架却比鄂顺大一点,站在他身后,几乎是完全把他笼在怀里,在旁人看来,是个占有欲很强的姿势。

 

他们俩还挺寓教于乐,鄂顺一边教一边提问:“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?”

 

他教姜文焕做的是一个五瓣花,中间点缀珍珠,层层相叠,繁复精致。意料之外的是姜文焕居然学得很快,一双拿枪打拳的手裱起花来也又稳又准,随口回答:“五瓣,是梅花吧。”

 

“答对了。”鄂顺露出笑容。他们俩专心致志地练了一会儿,他又问:“那你知道梅花的花语是什么吗?”

 

姜文焕对此道无甚研究,迷茫地摇了摇头。

 

“梅花花开五瓣,”鄂顺轻声说,“代表‘五福’。富贵、好德……”

 

“长寿、康宁、善终。”

 

他说到后三个词的时候,姜文焕蓦地转头看他。

 

两人对视,鄂顺双眼仿如点星,而神色是一种格外温柔的珍而重之。

 

姜文焕在一瞬间有偏头吻下的冲动,在暗处他的另一只手攥紧了拳,这才将亲吻的冲动堪堪忍住。他想:“不能。”

 

至少现在不能。

 

他们俩说啥门外一概听不清楚,但姿势可是一览无遗,鄂顺的兄弟们在门外惊掉了眼镜。姚庶良看出他大概就是那天鄂顺送去私人诊所的人,一时间浮想联翩;武高逵则表示不一定,这才认识多久,关系发展得也太快了。最后钟志明说这哥们看着不似善类啊兄弟们!我们要保护顺哥。

 

仨人说了半天小话,正打算各自去干活,回头一看,好悬吓个半死——“不似善类”的姜文焕正站在他们身后,听得直乐,见他们回头,还摆摆手,示意他们继续说。

 

姜文焕笑起来的时候阳光灿烂,那股肃杀的气质就去了大半,仿似春水破冰,就连额角那道疤都显得柔软起来,看起来也只是个普通年轻人。

 

他这笑容实在感染力很强,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对他放下了一点戒备,钟志明不知道前情,直眉愣眼地跟他开玩笑,问:“兄弟,你跟我们顺哥到底什么关系啊?他又不给你发工资,你在这儿勤勤恳恳的,他是救过你的命吗?”

 

姚庶良心说你可真是歪打正着……顺哥没准真救过他的命。

 

姜文焕一笑,避重就轻地说:“雇佣关系。”

 

姚庶良:“啊?那他也没开你工资啊,他给你啥了?”

 

姜文焕张了张嘴,犹豫了一下;三个人齐齐盯着他,很怕他说出“爱情”之类让人咯噔的词汇。

 

结果姜文焕话锋一转,高深莫测地说:“梅花。”

 

他说完,仙气飘飘地转身走了,给姚庶良几个人晾在原地,大眼瞪小眼。

 

鄂顺正在后厨做玛德琳。他坐在烤箱前面发呆,烤箱是可视的,箱内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得气血充足,生动好看。

 

姜文焕内心微微一动,走过去和他一起蹲下,默默看着烤箱内发酵成扇贝状的甜点。两个人都没有说话,直到烤箱发出“叮”声,甜香弥漫开来,鄂顺等热气散去,拿出一块,小心地吹吹,送到姜文焕嘴边:“快吃。”

 

烤箱散出乳白色的蒸汽,鄂顺修长白皙的手指被刚出炉的甜点熏得晕红,姜文焕看得几乎着迷,他咬下一块,鄂顺温热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嘴唇。

 

五、

 

第二天晚上,他们店里后门的风铃再次响了。

 

这个雨夜和姜文焕闯入店里的雨夜相似。

 

鄂顺看见姜文焕一瞬间身体紧绷,他的动作很快,将鄂顺拉到身后,然后顺手抄起了流理台上放的水果刀;那把不甚锋利的刀在姜文焕手里翻转两圈,被他反手握住,似乎瞬间便变成了一柄见血封喉的凶器。

 

鄂顺被他挡在身后,还没来得及紧张,就见姜文焕倏地放松下来,随手把刀放回台面,但声音依然紧绷,道:“祖寿,我不是告诉过你,暂时不要过来。”

 

鄂顺从他身后走出来,看见一个年轻男人,长相俊朗,也穿一身黑衣,但并未受伤。他对姜文焕很恭敬,恭敬但也亲近,像是家臣一般,道:“焕哥,有消息。”

 

鄂顺好奇地与男人对视,三个人一时无话;这时姜文焕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应该介绍一下,于是指着男人对鄂顺道:“彭祖寿,我的兄弟。”

 

鄂顺默然,知道这就是姜文焕不多的残存余部之一了,上前与彭祖寿握手,轻声道:“幸会,我叫……”

 

“我认识,认识好多年了。”彭祖寿脸色凝重,但见到鄂顺还是露出一点笑容,他心直口快地说,“您就是焕哥那个甜……”

 

姜文焕眼疾手快,冲上前去捂住了彭祖寿的嘴,转过头颇为礼貌地对鄂顺说:“我俩聊点工作。”把彭祖寿拖走了。

 

鄂顺默默站在原地,看着他们的背影。他无暇去思考彭祖寿说的“好多年”是什么意思,也无暇考虑他的后半句话是什么。鄂顺的心里涌上一股令他感到寒冷的不祥的预感。

 

这段日子就像一场他们给彼此编织的甜蜜幻梦,满溢着乳脂和水果的甜香;而彭祖寿推开后门的风铃声,则敲碎了这个虚幻的乌托邦。

 

鄂顺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,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姜文焕喜乐安稳,但鄂顺也比任何人清楚,如果大仇不报,姜文焕与喜乐安稳之间就永远隔着一道血海深仇的天堑。

 

故人长绝,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,于是他必须要把每一笔血债都刻在心里,压在肩上。他不肯饶过自己,而这些仇恨又太重了,几乎要压弯了他那一把潇潇的君子骨。

 

他们的交谈很短,不消几分钟,姜文焕便重新从后门走进来;彭祖寿走得就像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,隐匿在偏巷外的黑夜之中。

 

姜文焕走到门口便顿住脚步。鄂顺站在柜台前,他们遥遥相望,两厢无言。

 

鄂顺开口,声音滞涩喑哑:“‘认识好多年了’,是什么意思?”

 

姜文焕轻轻笑了。他向鄂顺走来,走得慢而珍惜,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走向他的机会。

 

他一步、一步地走近鄂顺,直到两人呼吸相闻。

 

他说:“我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
 

故事很简单,一个少年原本出身名门,家境显赫;但世事无常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,少年家道中落,在所谓的上流圈子里变成了一个笑话,父亲积郁成疾,不治身亡,人人都想来踩一脚他们家。

 

那一年少年甚至还没有成年,就要被迫从一个孩子的身体里抽出成年人的脊梁,妄图挽大厦于将倾。

 

在一场酒会中,少年尚未习惯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,被人不怀好意地灌得狼狈不堪,逃出大厅;在房后的花园边,失祜的少年力不从心,第一次不信了那句“男儿有泪不轻弹”的谚语。

 

一只同样属于少年的手出现在他面前,握着一块小小的蛋糕。

 

“别哭了,”来人说,“吃点甜的。”

 

他抬起头,撞进一双微弯的笑眼中。当时月圆花好,月色的清辉为这双眼睛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粉,仿佛只要他一眨眼,便会流下两行皎皎的月光。

 

他愣愣地接过那块蛋糕。说实话并不算好吃,就着眼泪吃更难下咽。但少年在他身边坐下,睁着那双皎月般的眼睛期待地问“怎么样?我做的哦”的时候,他还是用力点头,中肯地回答说:“甜。”

 

“那一年,我十六岁。”姜文焕说。

 

鄂顺不知来由地想要流泪,他很快偏头擦去了泪水。姜文焕接着说:“我当时一直想,为什么会有人揣着一块自己做的蛋糕去赴宴?不会下毒了吧?”

 

鄂顺破涕为笑,瓮声瓮气地说:“有毒你还吃!”

 

姜文焕笑着看他,他们相视而笑,短短几秒,仿佛已经走过一生。姜文焕轻轻地说:“可是很甜。”

 

“甜得让我记了十年……”他把头轻轻靠在鄂顺肩上,双手却克制地不敢触碰鄂顺的身体,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,发乎情,止乎深不可测的命运,“……直到我以为自己要死了,还想再尝一口。”

 

鄂顺给了他梅花,可他无以报答。他不敢—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。

 

而鄂顺轻轻抚摸他后脑的头发,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揽住了他的腰。

 

你不敢,我敢。

 

他闭上眼睛,十年前的两行月光最终流过了少年的脸庞。

 

他轻轻地说:“回来吃。”

 

六、

 

第二天一早,鄂顺从床上醒来。他没有睁开眼睛,自欺欺人般地伸手在旁边摸。他以为自己会摸到一片冰凉的床褥,但触手却是一件硬物。

 

他睁开眼睛,姜文焕的枕头上放着一小束花。

 

五瓣梅花。

 

花很新鲜,素雅清新,寒香扑鼻,花瓣颤颤,花枝挺拔秀丽。花束之中夹着一张纸片,鄂顺拈出来看,只见那字迹凛然锐利,正如写字的人一般;但纸片却是一块随手扯下的烟纸,似乎是匆匆之间信手写就的。


“南都有佳人,赠我五瓣花。

此去了前事,归来好结发。”

 

End.

焕顺五瓣·番外篇

一、

 

在姜文焕走后,鄂顺开始喜欢下雨。

 

他从前从不喜欢阴雨天,出门不方便,心情也会低落。但在那之后的无数个雨夜里,他都期盼着后门那串风铃再次响起,走进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,只为买一块甜点。

 

姚庶良几个人旁敲侧击地问过吉祥物去哪了,但他们一问,鄂顺便低落下去,又说什么都不肯说,久而久之,他们就不问了。

 

那束梅花凋得很慢很慢,好像和鄂顺一样,在等什么;但鄂顺想等的人还没回来,花就凋谢了。

 

只有那张闹着玩儿似的烟纸,被鄂顺夹进相框,摆在床头——当时姜文焕用的笔明明就是他们店里记账用的水笔,可那字迹却经久不褪,白纸黑字,像是一道浓墨重彩的誓言。

 

鄂顺盯着“结发”二字出神,心想:“骗子。”

 

怎么会有人比Iphone的天气预报还能骗人?

 

他托人去打听,当初姜家如何没落、是否还有能找到的姜家人。然后他得知姜文焕自幼和家族中同辈并不亲近,只有一个姓殷的表哥和他相熟;但鄂顺追着这条线再查下去,很快发现他哥哥竟然已经去世了——

 

枪杀,死于姜文焕出现的那个雨夜的前三天。

 

给他消息的人对此讳莫如深,他只说姜文焕的老板已经倒台,听说是一场家变。但他告诫鄂顺不要再往下查了,否则他甚至不能保证会不会牵连到鄂家。

 

鄂顺深吸一口气,他听见这句话,便知道姜文焕无论生死,都已经大仇得报。

 

他闭上眼睛缓了半晌,说:“我不再追查。我只想知道,他是死是活。”

 

他神色憔悴,脸色苍白,眼白里都是细密的血丝。对方看了也不落忍,就道:“这我实在查不到。”

 

“但他若活着,早晚会回家的。”

 

对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,鄂顺也只能道谢,然后告辞离去。

 

日子流水般过,那句结发的誓言仍然端坐在鄂顺的床头,但那把已经凋谢变干的梅花旁边,被他放了一束雏菊——

 

他渐渐地不再抱姜文焕会回来的希望。

 

他只是常常在雨天做梦,梦见一袭黑衣,和一股悠远的檀香。

 

二、

 

他在朝歌继续把店开了下去,生意愈发地好,慢慢地形成品牌,开了好几家连锁。但姚庶良建议他把店搬往更好、客流量更大的地点时,他却只是摇头。

 

姚庶良苦口婆心:“顺哥啊,店面我都看好了,绝对是最好的地段……”

 

“我怕他回来找不到家。”鄂顺说。

 

姚庶良自然知道鄂顺说的“他”是谁,心想那吉祥物都两年没见了,顺哥怎么还惦记。

 

他也有点莫名其妙,道:“等他回来你告诉他一声不就完了嘛。”

 

鄂顺抻平嘴角,算是笑了一下,很快就忙别的事情去了。

 

姚庶良满脑袋问号,站在原地反映了一会儿,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。

 

活人怎么会找不到家呢?

 

他们俩刚刚聊完,从他身后就过去了一个客人。姚庶良第一眼觉得这人的背影挺板正,高挑挺拔,还有点眼熟,但又不算太熟,不知道在哪见过;然后就见这男人一回头,状似闲聊一样地问:“鄂顺呢?”

 

姚庶良指着他双手发抖,半天没说出话来。最后话到嘴边,他在“诈尸了!”和“妖孽退散”中选择了求助太上老君:“急急如律令!退!退!退!”

 

姜文焕:“……”

 

他不打算和姚庶良废话,转身就往柜台走;鄂顺正忙着查缺货,并没抬头,随意地说:“您好,想吃什么自己选就可以。”

 

“劳驾,”姜文焕说,他指着柜台上一块刚做好的巴斯克,声音带笑,“帮我把这个包起来。”

 

这种蛋糕正常是不做裱花的,最多也是放点迷迭香或者胡椒叶点缀一下。但鄂顺刚才走神间,往上面裱了一朵五瓣花。

 

鄂顺的动作顿住了,这声音他太熟悉,他想抬头看,却又不敢——

 

那年,是姜文焕不敢,而如今是他不敢。

 

“怎么啦,老板。”姜文焕说,他凑近了鄂顺,轻轻伸出手,把他的下巴抬了起来,让他与自己平视:“这块蛋糕,也是别的顾客订好的吗?你把我的五瓣花送给谁了?”

 

鄂顺闭上眼睛,巨大的狂喜和不可置信一起攫住了他,他再睁开眼睛时眼泪就流到姜文焕的手上,姜文焕轻轻摸他的脸,动作珍重,直到满手湿润。

 

鄂顺哽咽道:“送给了……两年前,在下雨天推开我店门的一个傻子。”

 

姜文焕笑了。

 

归来,好结发。

 

End.

(真end了)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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